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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一个移民村庄的成长史
村里的年轻人一时冲动,想要重新建造惜字塔。他们虽然长期在外做生意,虽然,他们都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惜字塔,甚至,他们中的许多人最终会离开村子。
网络上一场捐款活动迅速展开,数日之内,众多青年通过微信平台便筹集了三十余万人民币。发起人发出号召后,不少远道而来的村民纷纷响应,现场捐款热情高涨。那些充满活力的创业者们,在新落成的宗祠里面,多少要摆出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筹集资金仿佛一场角逐,叫价一个比一个响亮,至于惜字塔实际作用的疑问,总被淹没在“让邻近村落见识,我们这儿的齐心协力”、“这将成为家族史上的重要篇章”的热烈宣言之中。次日,族人祭拜元末明初自江西迁徙至此的先祖之后,便在一处被认为极好的地块上开始建造,年轻人深信,那座惜字塔能够使村庄长久衰落的学风重新兴盛起来。
这种豪爽与激越,在乡村的过往里肯定屡次出现。大规模建设时的热血澎湃、倾囊相助,以及同他人争夺水源土地时的愤慨、紧张对峙,都是江西移民在湖南安家拓业的真实写照。旁人看来是冲动情绪,对村民而言却是格外严肃的,在移民村落的发展历程中,刻下了既充满情感又十分庄重的一章。
湖湘地理近期踏上了“我从江西来”的探寻之旅,前往江西瓦屑坝、吉安等地,这些地方是江西移民离乡的起点,也是他们迁徙到湖南的必经之路。虽然部分学者对江西填湖广的说法表示怀疑,我们无法通过证据来证实或反驳,但在湖南人的代代讲述和深厚情感里,这段迁徙历史被确认为事实。
江西移民迁往湖广的历程确实惊心动魄、备尝不易。然而,与短暂的迁徙阶段相比,江西人在湖南数百年的艰苦奋斗、发展壮大,最终逐渐融入当地,使迁出地江西成为既亲近又遥远的“远房亲戚”,这更是一个值得铭记的阶段。我们将以承载着“移民奋斗历程”的宗祠作为这组报道的收尾,意在表达对咱们刚毅而睿智的先辈们的崇敬之情。
6月6日,在洞口县竹市镇曲塘村杨氏祠堂,祠堂由杨氏家族建造,他们祖籍江西。祠堂正面并排矗立三座西式牌楼门,显示出清末民初时期洞口地区已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穿过牌楼门,里面建筑完全是中式风格,整个建筑呈现出中西交融的特点。组图/卢睿
洞口王氏宗祠戏楼名为“宝鼎”,相传,若家族中出现帝王后代,方可修建此楼。
金塘杨氏祠堂被认为是雕刻最为精致的祠堂,图为祠堂石猴柱础。
洞口县竹市镇曲塘村有座杨氏祠堂,祠堂的牌楼门呈现出彻底的西式风格,门上安装了计时器,顶部装饰着一只展翅的雄鹰。
从长沙启程前往邵阳洞口县,沿途的高速公路上,时常可以见到带有“铺”字的地名。公路取代了湘黔古道,但地名却得以保留。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湖南省洞口县 尹吴氏牌坊,这是一条通往湖南西部的最为便利的陆路通道。翻越罗霄山脉的江西移民,有的挑选一路向西,沿着这条古道缓缓行进。抵达那处险要的洞口时,眼前是高耸的雪山,众人再次陷入两难,该向西前进,抑或在此安顿下来。雍正皇帝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之前,“少数民族不离开领地,汉族不进入山区”的规矩,使得继续前行颇为危险,不少人就在洞口附近安顿下来。这片富饶的湖南中部平原,平息了他们不安的情绪,他们决定暂时中止流浪生活,在此扎根,养育后代。建造祠堂,兰陵郡、天水郡、太原郡……祠堂铭记了他们遥远的故土;编撰族谱,他们在族谱里郑重地标注,祖籍江西××。在洞口这片土地上,移民们谱写了气势恢宏的创业篇章。
每一代人,都曾仰望那高耸的祠堂建筑。鼎盛时候,洞口地方传说有三百多座祠堂,而1986年记录下来,洞口地方拥有的姓氏数量是299个。和精美的汝城祠堂建筑群比较,洞口的祠堂显得格外壮观。雄伟的家族祠堂,承载了无数人的基本愿望,也支撑起他们最光荣的梦想。
洞口为何这么多规模宏大的祠堂
外地人对湖南人有所忌惮,湖南人又对邵阳人存有顾虑。邵阳人性格刚猛,群体意识强,这种特质有时会被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然而,历史上,邵阳人热衷外出谋生,正是凭借这种个性,打造了声名显赫的宝庆商帮。邵阳地区原本是汉族与苗族交错居住的地方,长期饱受战火侵袭,宗族势力为迁入的汉人带来了安全感,也促使他们在经商过程中形成互助的格局。
洞口地处雪峰山东边,资水上游,在历史上是“西控云贵,东制长衡”的重要军事地点。这里在与“蛮”的反复争夺中,长期作为汉苗瑶冲突的前沿阵地。根据《洞口县志》的记载:北宋大观元年(1107年),“武冈县设立三门寨(今山门镇)和硖口寨(今城关镇),派遣大量军队防御‘蛮’”。满清攻入关内,明朝将领高启龙率军驻守硖口寨抵抗清兵;康熙五年即公元1666年,罗翁山地区的瑶族民众起事反抗清朝统治……连年战火与动荡不安,推动了洞口地方宗族势力的建立与发展。
明朝嘉靖朝,朝廷掀起波澜壮阔的“大礼议”风波,由旁支过继的朱厚熜,主张在皇室宗祠里供奉亲生父母,由此引发对大明礼法诸多关键性调整。这些繁复而细碎的仪式调整里,对地方社群最显著的效应是准许官员和乡绅效仿皇室祖庙,构建祠堂并追祭先人,由此促成各支同宗的家族联合举行宗族祭祀,在明朝初年,这种超越家族界限的地方组织形式是不被核准的,皇上的旨意颁布之后,地方上的官员和乡绅们争相建立自己的宗祠,大规模修订家谱,宗族观念开始向地方社群蔓延和浸入。
然而,这可以说明明清时期为何洞口广泛兴建祠堂,却不能说明为何洞口的宗祠大多体量庞大,比如现存的位于高沙镇的那座曾八支祠,其占地面积达13000平方米,堪称湖南省内规模最宏伟的宗祠,建筑华丽非凡,若非雄厚的经济实力,根本无法建造。
这个入口地势平坦,物产丰富,有"六成山岭半成水,两成田地一分路和庄园"的说法,这里土地肥沃,气候良好,被誉为"雪峰山麓的粮仓"。在战争年代是军事要塞,和平时期则转变为连接西南的交通要道,同时也是货物交流的中心。清朝到民国期间,湘黔古道上的一段路,从宝庆(现在邵阳市)到硖口(如今洞口县的洞口塘),再到洪江(现在怀化市的洪江),专门用来运送一种特殊的货物。这种货物叫做“烟银特货”。“烟”指的是鸦片,“银”代表银元。鸦片从云贵地区生产出来,在洪江这个地方聚集,然后从洞口运到宝庆和长沙等地。在光绪年间的《武冈乡土志》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武冈其实就已经在种植鸦片。而银元则是从宝庆运到洪江,然后流到西南各处。烟帮和银帮都在硖口汇合,所以硖口设立关卡派兵防守,还设立了厘金机构,因此得名“衙门前”和“税门前”。高沙镇过去称为高沙市,以出产布匹和杉木闻名,早在汉代就是城镇,长期以来是湘西南文化繁荣之地、交通要道和首要的农产品交易市场之一,拥有湖南省乃至南方最大的仔猪、种猪、中猪销售中心,同时也是知名的米市。商业兴盛使得当地富商辈出,他们纷纷修建起雄伟的宗祠建筑,这种现象并不令人意外。
江西移民在洞口形成赣语方言岛
赣语占据了绝大部分湘东区域,出乎意料的是,在远离大片湘语分布区的绥宁和洞口地带,形成了一个赣语方言的孤岛,江西移民将家乡口音也永久地留在了这片区域。实际上,早在东汉年间,洞口的迁徙者就已出现,东汉桓帝统治时期(公元151年),朝廷派遣官员驻守都梁镇,汉族居民逐渐开始进入该县境内。宋朝末期,因为躲避金朝的战祸,很多汉族人往南迁移,这些移民大多来自北方的中原地带。后来在元朝末年和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战事影响下,福建、湖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西等地的汉族人又继续迁徙过来,当地的瑶族、苗族居民则被逼着搬进了雪峰山脉。根据《洞口县志》文献所载,可考证的二十三支家族世系中,包含刘、李、砚、杨、许、袁、黄、曾、谢、傅、彭、廖等十二姓,其祖籍均源自江西省,但洞口县多数姓氏是在民国时期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迁入的,清代以前迁入的有137姓,民国及建国后迁入的有162姓,这些迁徙与那场声势浩大的“江西填湖广”移民运动并无关联,仅从洞口姓氏分布情况分析,江西籍人士并不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同时也不具备将当地转化为赣语方言区的强大影响力。
江西移民能够很快在洞口站稳脚跟的关键因素在于他们很强的繁衍后代的本领。根据家谱记载,那个时期的江西移民大多不是成群结队地搬迁。然而在洞口长达几百年的岁月里,江西移民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当地的主要家族。“如今洞口萧氏家族的人数大约有9万,占洞口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如果算上他们的亲属,总人数大约有14万左右。萧氏宗祠的长辈萧水林向我们说明,萧姓是当地人数最多的家族,而人数位列其后的一些姓氏,比如王姓、杨姓、曾姓、傅姓等,都是源自江西的移民,由此可见,江西移民在洞口地区的人口数量上占据着非常显著的地位。洞口地区因此成为赣语使用的方言区域,这种情况的出现也就很自然了。
一个家族的延续情况跟它的经济状况关系很大,有钱的家庭更能决定生育的事情。江西那边懂得做生意的人,到了外地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并且变得有钱。光绪年间的《武冈乡土志》上有记录:制造东西不追求花哨,只要结实耐用就行,其实木匠手艺只是稍微好点的多数来自江西,其他的瓦匠铁匠皮匠湖南省洞口县 尹吴氏牌坊,也是从新化邵阳那边来的,本地这方面的人才非常少。市镇上店铺数量差异很大,有的地方有八九百家,有的地方只有十来家,本城聚集了二三千家店铺,主要经营盐米布帛等日用品,还有药材绸缎洋货,这些店铺资本雄厚,多由邵阳上湘江右人经营。可以看出,江西的移民已经成为当地商业的重要支柱,他们依靠商业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当地的大族,从而获得了更多的生育资源。在家族谱牒的编纂过程中,一些规模较小的宗族会依附于声望更高的家族,有时还会更改自己的家族名称,这种现象是大族快速增强实力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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